中文的精妙是经过千百年的锤炼的。文言是修炼了数千年的老精灵,其句式、其节奏、其韵味、其细密、其跌宕,经过岁月的打磨、历次文学“运动”的修剪,已臻完境,与古典建筑、园林、服饰、器具、礼乐相和谐匹配,成为历久弥新的千年琥珀。伍立杨说:“伏读古色斑斓的文言作品,好像旧时人文流香的岁月真的又回到眼前,满目如雨洗后空翠的丛山。”(《文字灵幻》)白话文历史虽不长久,但经过了元明以来艺术大师的妙手传承,尤其是“五四”新文化的锻造,亦焕发出智慧与灵性的光彩。《水浒》的铿锵跌宕、洒脱不羁与《红楼》的铁画银勾、工笔细绘,令人觉得白话绝不比古文拖沓、嗦,而在鲁迅、周作人、梁实秋、郁达夫们手中,更是凸显成高华练达的绝美风景。中文之美,不仅在其形体,更美在风骨,美在精髓,以至其任何一块肌肉的肥瘠、任何一缕纹脉的走势、任何一种表情的意蕴、任何一袭衣袂的摆动,都如巧夺了天工一般,增之则长,减之则短。
如瑞士手表一般精美且精密的中文,到了世纪之末,却呈现出颓唐之势。标语广告、街头海报、地摊小说、内幕纪实,甚至报纸新闻、公文尺牍……行不出五步,我们便可与蹩脚的中文不期而遇,避之不及。宏卷长构多则多矣,然而翻上个三五十页,却往往寻不见半点智慧的灵光;新闻纸上的议论固然长篇累牍,却品不出更多思想的创意。连作家的写作,亦愈发难见其语言的个性。鲁迅或者郁达夫的小说,纵然掩去作者名字,读者也轻易不会混淆的。鲁迅曾变换过无数笔名,仍时常被人识破,原因很简单——是文字的境界透露了一切天机。如今晚生代的小说,张口便是“许多年以后,我才……”,读过《百年孤独》的都知道,这样的句式,都是从哥伦比亚一位名叫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小老头那儿批发来的,那本书的第一句话便是:“许多年之后,面对行刑队,奥雷良诺·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,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。”西语句式虽然弄得熟巧,但不加取舍的牛吸鲸吞,最终却与某些照搬经典、动辄“某某某教导我们说……”的新老教条主义者落得个异曲同工。至于中文的神采气势、格调韵律、灵思妙喻、粗细质地,仿佛早已无心顾及。先人的气质情怀,早已风流云散。归结起来,还是心性浮躁使然。世事变幻,人生苦短,脑中累积的思绪,来不及细致地深挖细琢,便已拿去匆匆换钱。这倒也埋怨不得作家,明明是读者放着境界高华的妙文不睬,却对平庸拖沓、语义浅白之文字趋之若鹜,令人由衷喊冤。好诗的语言最具弹性与张力,也最易瞥见中文的特有的精微奥博、劲锐深透,然而好诗却最无人读,其中缘由,在今天连白痴都会晓得。
所以,时至今日,我们便如余光中先生说的:“用二三流的散文谈天,用四五流的散文演说,复用七八流的散文训话。偶尔,我们也用诗,不过那往往是不堪的诗,例如歌颂上司,或追求情人。”(《剪掉散文的辫子》)于是愈发追怀梁启超、邵飘萍、郑逸梅、包天笑一辈。伍立杨在回顾旧日文字时曾如此慨叹:“专业作家,固勿论矣,即便一般报章,配合当时时事近闻,力求速成,却因文学功底深厚,思想文采,均大有可观;加以书生办报,真言谠论,志士匡时,关心民瘼的痛烈心境,是郁然楮墨内外的。”(《文字灵幻》)
董桥行文,不喜欢用“便”字,如:“他自小便聪明过人”,“那女孩长大便更美了”,足见他在文字方面的洁癖。我之对于语言文字虽远未讲究到董先生的地步,但在出版单位供职多年,耳闻目睹,许多行文上的随意,却常常闹得我不大舒服,哭笑不得。仔细观之,遂发现无一不是人云亦云,习惯成自然。比如一个“抓”字,所表达的动作并不那么优雅,形神均称不上可爱,用之于“抓瞎”、“抓辫子”、“抓小偷”、“抓特务”尚可,倘用于“抓革命”、“抓生产”,则稍显别扭,如嫌“抓”还不够,还要在“抓”的前面加个“狠”字,便更显来势汹汹了。与“抓”字有同工之妙的,是“搞”字。因其使用频率高,歧义自然就多。在某些地区,“搞”字颇有几分贬义,如“搞鬼”、“搞女人”一类,然而每日报上却离不开“搞经济”“搞科研”等语,便显出几分滑稽了。一位上司看见女下属把工作弄了个乱七八糟,便嗔怪她“不要胡搞”,竟惹得此女哭着申诉“谁胡搞了?!”上司不知就里,还执迷不悟地回敬她:“你本来就在胡搞嘛!”“搞”来“搞”去,“搞”个稀里糊涂,都是语义不准招惹的麻烦。
中国古文词语虽简,语义衔接却是万般的精准,丝丝入扣,绝无如此罅隙。有心人的雕琢,与无心人的疏懒,导致的自然是两种结果。时光推展到当代,中文的灵幻气质,已经被一只只粗俗的大手抚弄得不成样子。照耀了无数个世纪的光泽,也终于黯弱下来。人说中文之精妙远甚于英法诸文,在我看来,此言怕是武断了。精密的法文早已成了国际条约的指定文种,而中文的境界却如弃耕的农田日渐荒芜。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,昔日品读一博士论文,“抗衡”一词如蝇如蚁遍布全篇,苏美抗衡还则罢了,连一拉美小国,亦在与美国“抗衡”,“抗”虽是“抗”了,可惜在我看来,却未必“衡”得了。又如“传统”一词,日益衍化,在时间中已生出许多枝杈——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固然是“传统”文化,连某电视台播过几年的节目,都可称之为“传统”节目了,于是,“传统”的面目,便愈发模糊。还是南怀瑾先生高出一手,将源流久远的“传统”称之为“道统”,一个语义不重复的专有名词应运而生,仔细品咂,觉得这两个字真有几分深邃的历史内涵与理性重量。
文字是心灵的出品,它就像农人的田园一样,是需要倾注一些辛劳与爱心的;文字又是维系民族精神的缆索,当许多文化的残片在岁月中消匿了形骸以后,文字就成了摆渡精神漫游者的最后的依凭。这根最后的缆索,是值得认真保护的,一旦破败断裂,我们民族的明日将不知在哪里安顿。昔人已逝,文化的积雨空林中,文章圣手们的空谷绝响依然清晰,而今日的山径上年轻的后来者当紧随其后,不要掉队。